晴空万里，如同往常一样的日子，湛叶搬了画具和椅子，如同往常一样，在学院的中间大空地上找好了位置，对学院内唯一一座高耸的钟塔进行写生。
这是这个星期的作业。
截止到星期五，如果没有上交的话，就要被扣掉两个学分作为处罚。没有一个学员愿意在学期内因为自己疏忽学习的问题而被扣学分，像是湛叶这样勤奋好学的孩子，更是如此。
但是，今天的她，像这个星期以往的每一天一样，没有什么干劲可言。画笔机械地在画布上来回滑动着，下一层颜料平平地涂抹在上一层颜料上。她带着满脸失望的神情，看着自己一次比一次失败的作品，情不自禁地轻轻叹了口气。
导师们都说湛叶最近的画技退步出奇地快。他们大为惊奇，每个导师都来找湛叶细心地谈过。但是，湛叶始终不肯说出真正的原因所在。
她知道，这对导师们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果她真的将原因和盘托出，说不定会让自己成为同学们的笑柄。
真正的原因是，自从露娜从学院请病假不来上课以来，湛叶已经几个月没有看到她了。
她甚至失去了为露娜庆祝七岁生日的机会。
有时趁着难得的假期到露娜家里去探视，也只落得闭门羹的下场。梦婷好像也不见访客，专心照顾露娜。周末回家的时候，湛叶也和爸爸妈妈提过这些事，但他们也表示并不了解。
妈妈还说很久都没见梦婷家的小姑娘，也有点担心呢。
露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关于这点，湛叶真的不得而知……
画歪了。
湛叶倒吸一口凉气。刚才的分神，让她的思维，完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就连画笔这样大幅度的歪斜，她都没有注意到。
这次真的是太失败，太令人沮丧了。
湛叶皱起眉头看着画歪了的钟楼。不偏不倚，正好将指针画出了表盘。画面上的钟楼，高耸入云、色彩暗淡，与现实相比，钟楼的高度似乎有了压倒性的增长。而阴影，在钟楼的凹凸处所占的面积，似乎也比现实大出了很多。
湛叶想起，导师们常常说，在非特定的要求下所绘出的绘画作品，往往是作者本人的情绪宣泄在画作中，将颜料与情感混合而成后方才绘成的画作。
湛叶垂下头。今天看来，这番话在自己身上，得到了绝好的验证。
「湛叶学姐，怎么了吗……」
一个柔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苍蓝头发、身形纤瘦的孩子，在晴朗天空的阳光下微微闪光。
背着琴的爱格蕾，踏着初秋第一轮的落叶，踩着鼓点似地从花坛处走来。
她的表情稍微有一点紧张，看到湛叶现在的样子，原本就不太放松的姿态又向内缩了缩。她淡粉色的尾巴时不时垂搭着摆动几下，以前经常扇动的翅膀，现在也好像蔫儿蔫儿的，没有精神。
看起来，爱格蕾也很在意露娜的事情。而且应该也是和自己的状态很相似。
湛叶抖了抖自己火焰状的蓝色大狐耳，轻轻摇了摇头。
「不，没有事的。」湛叶答道。
「啊，湛叶学姐。你的画，歪掉了呢。这里。」爱格蕾有些怯生生地指着画布，好像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
「没…爱格蕾没看错，的确是歪掉了呢……」
「啊，那不要紧吗…」
「没办法的事啦…只能在边缘再稍微补一些色彩和笔画…不然整幅画可能的确会坏掉，就不能上交了。不然会被导师骂死的啦。」
「真是的……」
「唔，爱格蕾好像也有什么心事…」
「那个，没有…只是因为今天布置的曲子练习有点难而发愁而已……」
「以前从来没见过爱格蕾因为曲子难而愁成这样呀。」
「不，没有啦，这次不一样……因为…」
——因为没有人帮你。湛叶突然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风吹着落叶从半空中飞过，湛叶不禁抬起头去看。高耸的塔楼上空，几只小哈比正在愉快地嬉戏。她们拍打着翅膀，不时有几片因快速的新陈代谢而脱落的羽毛，伴随着落叶，一起从高空飘荡而下。
塔楼顶淡金的砖瓦，成了她们的游戏场，她们真的像苍鹰一样，在高大的尖顶之间，来回蹿动跳跃、振翅飞翔。半圆的玻璃窗，反射着阳光，金色的窗框边，窗扇映着她们快乐的笑颜。灿烂的日头照耀之下，塔楼的尖顶，当真如黄金一般闪闪发光。
现在还是自由活动时间。在空地中央有许多人类和魔物的孩子在一起做着运动，或者坐在一起愉快地聊天。他们兴奋地将双手举在空中，比划着各种夸张的样子，看起来，是在尽情描述自己以后的远大理想，和当下快乐的生活。
湛叶又鼓起了脸颊。
她转过头来，在她看来已经乱糟糟的画布，进入了视野。首先令她感到不适的，就是色彩的搭配。原本，她是想要画出一座色彩比实物更加鲜艳的钟楼的。
画面上的钟楼，好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影翳。原本应该是白色大理石的塔基，被灰黑的颜料涂抹得不成样子。塔身上的浮雕，原本就纷乱的阴影，更是在湛叶躁动不安的心绪下被搅成黑乎乎的一团，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而作为钟塔主脑和核心的石英钟表盘，也被一抹粗重的黑色颜料画出了界外，指针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游曳在沉暗天空背景下的重身幽灵。
湛叶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好烦。好难过。画具被撒得满地都是，沾满颜料的画笔黏上了地上的沙土，变得脏兮兮。
爱格蕾背着琴，担心地站在湛叶旁边。
「湛叶学姐，你真的没有事吗……」
「不必叫我学姐，我们两个明明同岁……」
「那个，真的没有事吗…」
「我还要问爱格蕾有没有事呢…」
「那个…露娜她…」
「……果然是因为这个啊。」
「嗯。」
的确，湛叶猜得没错。爱格蕾也在担心露娜的情况。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露娜了。甚至连她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这对于朋友来说，几乎是无法容忍的事情。
「我知道了。」
湛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将头转向左边，又转向右边。这是为了缓解焦躁而进行的动作，长久不见露娜，没有听到露娜演奏的音乐，甚至连画都画不好了。
真是的，露娜那家伙。她明明能用音乐将湛叶的画作提升到新的层次，失去了她的音乐，湛叶的画作便马上黯然失色。暂且不论真实的绘画水平，露娜在湛叶的心中可是很重要的朋友啊。
「……爱格蕾。」湛叶轻轻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尽管它并没长到能够遮挡视线的程度。
「是，是的……」爱格蕾的身体好像在微微发抖。
「逃学吧。」
「诶，但是，但是下午有我们的课…」
「你想不想找露娜？她到底怎么了我们都不知道，现在哪还有心思上课啊！」
湛叶的嗓音猛然高了起来，她自己都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用这么粗暴的语调讲话？
眼前的爱格蕾显然被吓到了。她的视线垂了下来，低声应道：「唔，好的…我们吃完午饭就…就走吧……」
食堂内的嘈杂，令湛叶和爱格蕾无所适从。原本就杂乱无章的思绪和心情，被种种噪音搅乱，面对桌上摆着的食物，湛叶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咽下肚的了。
「连**也没有，真是的！」湛叶甚至匆忙得忘记了洗手，她沾着颜料的小手奋力地拍着桌子。
身边的孩子吃了一惊，都纷纷往这里看过来。他们的眼神刺得湛叶浑身发冷。
「毕竟还有人类的孩子在这里…那种东西对他们来说不好吧…」
「那样的怎么都好。总之吃好了就快点跟我来！」湛叶拉起爱格蕾的手，甚至顾不得将餐盘送到回收处，就直奔大门而去。
湛叶心里暗自叫苦。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爱格蕾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湛叶委实不知自己为何要对她这样凶。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心急了……」
湛叶拉着爱格蕾的手，一直跑，一直跑。连道歉的声音，都被身体的颠簸打乱，变得断断续续。
「湛叶，湛叶！湛叶学姐……」爱格蕾的身体很瘦弱，几乎经不住这样快速的跑动，她的翅膀在腰际来回扇动，试图减轻身体的压力。
爱格蕾还没有学会飞行，至多只能扇动翅膀来让自己行动得更快。而就连湛叶自己，都感到了惊奇。
她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能够跑得这么快。
大门敞开着。
有些学生在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会回家午休，而如果下午没有课的话，他们就可以在家中休息一下午。当然，如果下午仍然有课，却没有回到学校来，就会按照翘课处理，扣掉相应的学分。
不过，湛叶不在乎这些。她相信，同样在乎露娜的爱格蕾，应该也不会过于在意这些学分。她们的成绩，在学院的同专业同级生之中，几乎可以算是成绩卓越的优等生。
这些失去的学分之后有足够的机会补回来。
「露娜…不要有事啊。」
现在刚刚过了中午，街道上的行人稀少。偶尔有涂过增湿药剂的史莱姆为了晒晒不怎么烈的太阳而选择在这个时候出门，很少有其他的人类和魔物在大街上闲晃。
周围各种杂货铺和市场店铺也在午休。看样子都没什么客人，清闲得很，除了一些魔物人类夫妻合营的主题餐厅外，露娜家所在的整条主街道都几乎是空荡荡的。
时不时有些鸟类从她们的头上飞过，拍打翅膀的羽毛摩擦声，更助长了湛叶不安的情绪。今天必须要敲开露娜的家门，如果不成，那以后可能也没办法安心上课。
就算露娜暂且不回到学院，也无所谓。只是，湛叶一心想要知道露娜的现状。
「湛叶，街道好冷清。」
「大家都在午休吧。」
实际上，街上并非真的没有行人。湛叶和爱格蕾惆怅的心绪，才令她们觉得街道比平时加倍地冷清。石砖铺的路面上，回响着她们沉重的脚步声，爱格蕾的瓢鞋，湛叶的小皮靴，踩在从石砖缝隙里顽强钻出的杂草头上，发出令人不安的沙沙声。放眼望去，街道七拐八弯，闹市区已经被抛在背后，周围烦人的噪音终于有了些许减弱。
露娜的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再往后跨过三个街区，就是湛叶的家。而爱格蕾的家，则在远离此地的另外一条街道上。
「那里就是了呢。」爱格蕾伸出手来指了指前面。那幢再普通不过的居所，墙壁被粉刷得干干净净，屋顶的砖瓦排布整齐，木质的门窗却全部紧闭，「我也来过露娜家，梦婷小姐看上去明明是姐姐，露娜却总是管她叫妈妈……」
「因为魔女的年龄，是没办法用外表来推断的……很多魔物都是如此啦，爱格蕾也是。」
「马上就到了呢，很想早些见到露娜，真的很担心她……」
一阵熟悉的歌声打断了小狐凭和小魅魔的对话。那歌声隐隐约约、飘渺不定，从这里，完全听不清具体的旋律。但是不可否认，这阵歌声依旧穿透了她们的心神，彻底打消了她们心中躁动着的不安。
湛叶几乎可以马上肯定，这就是露娜的声音，不会错。湛叶无数次听露娜唱歌，那种声音温柔到能够令心融化。那不是因为技巧而构造出的温柔假象，而是发自内心的、无法用矫揉造作的声乐技巧造假的真正的温柔，用甜美的嗓音映射在外面的投影。
每一次，这种声音，都能令湛叶几乎潸然泪下。
「那就是露娜的声音……」湛叶用颤抖的嗓音说道，「多久，有多久没听到露娜唱歌了呢？」
露娜的家门近在咫尺，见到露娜的契机也近在咫尺。
她们的脚步愈发接近，露娜的歌声愈发嘹亮清晰。这是不同于以往风格的新歌，湛叶从来没有听过的新歌，没有歌词，也没有循环，每一分每一秒从她那婉转的嗓音中迸出的，都是前所未有的韵律。
这是典型的咏叹调，从古至今就在教团当中盛行的圣咏之声。只是其中好像又多了几分妖魅，声音在圣洁之中又掺杂着几缕魔性的阴暗，好像魔物将魔力倾注进了声音之中，将声音原本的纯净化解，又升华为纯净之上的某种更高的层次。
湛叶和爱格蕾恍然大悟。
真诚的呐喊。
没有等她们敲门，歌声便戛然而止。露娜开朗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她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是谁来了呀？我早就从里面看到你们了呐！」
「是我们，湛叶，还有爱格蕾。」
「知道啦知道啦！这是翘了课，打算来看望我吗？——没事，梦婷妈妈，不用担心，我早就想见她们了呢。」
「露娜？」
「来了来了~马上给你们开门！」
木门的吱嘎声响过，绕着轴承缓缓打开，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之前，露娜的脸庞首先定格在了视野当中。
湛叶的瞳孔顿时收缩。她的视线仿佛被什么东西钉在了露娜的脸上，久久不能移开。的确始料不及，在这新歌的背后，还有新的事物诞生了。
露娜的相貌改变了。
她的样貌原先单纯、可爱、惹人疼爱，正像每个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女孩，总是挂着不需思考太多事情的人所具有的典型神态——表情清澈明朗，没有一丝阴霾。
但现在，女性独有的魅力已经在她的脸上显现出来。那并非出于自觉，然而，魔物的魅惑，却好像一层淡淡的面纱，覆在了她的脸上，再也不会脱落。
依旧幼嫩的身躯，婴儿肥却已经完全消退，代之以完美的曲线，虽然纤细，却依旧诱惑满满。
那双原先仿佛江湖亦或**般清澈的碧蓝双眼，也转变为充斥着欲求和爱慕的桃红，湛叶和爱格蕾惊讶的脸庞映在其中，好像滑稽的哈哈镜，把她们惊奇的表情放大了百倍。
「啊，那个，我最近请假是因为要开始尝试创作拥有我自己风格的乐曲啦。这段时间也就拜托梦婷妈妈帮我挡一下访客…」露娜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然后，今天刚刚完成第一首歌的编曲…我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啦，那个……」
「最重要的原因呢？」湛叶问道。
「啊啦……最重要的原因嘛…」露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吐了吐舌头。
「最重要的原因嘛，当然就是…正如你们所见，我变成魔女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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